人无癖不可与交
- wentianpang
- May 30, 2018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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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无癖不可与交,以其无深情也。人无疵不可与交,以其无真气也。 ——明代散文家张岱
何为癖? 王羲之好书法,常迷醉。 一日,午饭时刻, 书童送来馍馍和蒜泥, 他凝神看帖,久不动筷。 书童见饭菜都要凉了, 只好去请王母来劝饭。 王母一进书房,顿时捧腹大笑: 只见儿子正在咀嚼一个沾了墨汁的馍馍, 吃得满嘴乌黑。 看帖痴醉入迷的王羲之, 竟然把墨汁当蒜泥吃了。 书法家米芾好奇石,如癫如狂。 一次,他升任无为州监军, 初入州署,见院内有一立石, 形状十分奇特,便惊喜大叫: “此足以当吾拜。” 他立即换了官衣官帽, 手握笏板,跪倒在地, 从此便称此石为“石丈”。 何为癖? 陈传席说:“癖者,大抵爱一物而不能自已。” 钱穆说:“癖者,对某一事物有专注爱好乃至忘我境界也。” 周国平说:“癖者,对一物用情至深而不顾世俗。” 蝶庵居士说:“癖者,乃一种非功利的、发自内心的、超越现实的喜好。” 2 人有一癖,方可寄真我 陶渊明41岁时, 当上了彭泽县令。 上任不到三月, 就碰到督邮刘云来检查公务。 刘云常以巡视之名索贿, 凶狠贪婪远近闻名。 县吏提醒:“我们当备好礼,穿盛装,恭敬迎之。” 陶渊明闻之,一甩衣袖: “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,拳拳事乡里小人。” 他脱下官服,绝尘而去。 从此隐居乡里,以菊为伴。 菊者,花之隐逸者也。 不与桃李争辉,不与群芳斗艳,酷爱霜秋,遗世独立,正乃渊明胸襟之写照,所以他终生以菊为伴。 他酷爱种菊:“三径就荒,松菊犹存。” 他酷爱赏菊:“菊花知我心,九月九日开。” 他酷爱采菊: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。” 他酷爱食菊:“秋菊有佳色,裛露掇其英。” 他酷爱酿菊:“酒能祛百病,菊能制颓龄。” 陶渊明为何这么爱菊? 其实就是以菊寄真我、寄真心, 寻找一份不被世俗沾染的真性情。 明朝文学家袁宏道有句话说得妙: “嵇康之锻也,武子之马也,陆羽之茶也,米颠之石也,倪云林之洁也,皆以癖而寄其块垒俊逸之气者也。” 人有一癖, 方可寄胸中块垒俊逸之气, 从而寄真我、保真心。 华淑在《癖颠小史》里说: “癖有至性,不受人损, 颠有真色,不被世法, 颠其古之狂欤,癖其古之狷矣。 不狂不狷,吾谁与归。” 人之有癖,方有性情。 3 人有一癖,方可生妙趣 王羲之的儿子王子猷酷爱竹, 爱到一日不可须臾离。 一次,他寄住于朋友家, 到了朋友家的第一件事, 就是让随从栽种竹子。 随从说:“就住那么几天,何必麻烦。” 王子猷指着竹子说:“何可一日无此君!” 王子猷真是可爱啊, 以至于司马光感叹说: “吾爱王子猷,借斋也种竹。 一日不可无,潇洒常在目。” 东晋和尚支遁酷爱马与鹤, 于是有人便送了他一匹马, 支遁把马养得膘肥体壮, 但就是从不骑它。 有人问:“为什么养了又不骑呢?” 支遁笑答:“我爱马是慕其神骏,不是把它当牲畜也。” 又有人送了他一对幼鹤, 支遁把这对鹤养大之后, 竟然在支硎山放飞而去, 有人问:“你不是喜欢鹤吗,干嘛要放走它们?” 支遁笑答:“鹤有凌霄之姿,我怎能将它关在笼中呢!” 支遁真是风神潇洒啊! 这世间之妙人趣人, 大多都是有癖之人。 为什么呢? 因为“人有一癖,以真性情执着一物,自可养得逸气满怀,趣味远胜于人”。 有自己独特兴趣癖好的人, 常常能在庸常的世界之外, 开创一个独属于自己的小宇宙, 从而风神潇洒,趣味满怀。 故而癖能娱己,也能娱人。 所以袁宏道有句话说得妙:“余观世上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之人,皆无癖之人耳。” 无癖则庸庸然淡淡然, 死水一潭,不生涟漪。 4 人有一癖,方可养深情 民国四公子之一的张伯驹酷爱收藏。 抗日战争时期, 为了不让国宝流失海外, 他散尽万金、卖了豪宅, 留住了一大批书画国宝, 比如,“中华第一帖”《平复帖》。 比如,“天下第一画”《游春图》。 1941年,张伯驹突遭绑架, 绑匪对他夫人潘素说: “把名画名帖拿来换命。” 但张伯驹却大喊说: “那些书画,都给我保护好。 要是丢了,我宁死也不出去。” 真是爱书画胜于爱性命啊! 1969年,“大右派”章伯钧死后, 其妻女李健生和章诒和便搬了家。 当时,碍于章伯钧的大右派身份, 没有一个亲戚朋友敢去看望她们。 “万万没想到,张伯驹竟是登门吊慰死者与生者的第一人。” 张伯驹从报纸上读到章伯钧死讯后, 到处打听,拄着拐棍找了几天, 才找到了李健生母女的新住处。 见到张伯驹,李健生泪流满面: “伯钧相识遍天下,逝后慰问者,你是第一人。” 后来,章诒和在书中这样写道: “张氏夫妇在我父母的人情交往中, 不过是看看画、聊聊天而已。 他怎能和父亲那些血脉相通的至亲相比? 他怎能与父亲那些共患难的战友相比? 他怎能同那些曾受父亲提拔与接济的人相比? 但人心鄙夷,世情益乖。 相亲相关相近相厚的人如浮云飘散。 一个非亲非故无干无系之人,却叩响了家门。” 为什么这个人会是张伯驹? 陈传席有句话说得妙绝: “癖者,大抵爱一物而不能自已; 为得一物而至倾家荡产; 为护一物,乃至投之以生命。 爱物尚如此,况爱人乎? 爱人尚如此,况爱国乎? 待物尚如此,况待友乎? 然其能如此者,皆因深情所致也。” 有癖之人,多活得深情而纯粹。 所以张岱说:“人无癖不可与交,以其无深情也。” 一个人如果没有一项癖好, 证明他人生里没有执着的东西。 而对事物从无迷恋的人, 对人又能好到哪里去呢? 人无癖,无深情。 5 人有一癖,方可解烦忧 一位朋友最近两年很苦恼, 他老爸退休后得了抑郁症。 他老爸以前是个干部, 除了上班,就是应酬。 一退休,不应酬了, 生活一下找不到了着落。 与此相反,与老爸同时退休的老妈, 日子过得非常滋润, 因为她一直酷爱养花。 现在退休后更是专于养花, 把家中花养得那叫一个漂亮。 人也因此越活越年轻、越活越漂亮。 “生活,有没有一点癖好,还真是不一样。”朋友感叹。 还有一位朋友酷爱收藏黑胶。 他是搞设计的,也是一加班狗。 但无论多晚下班,他都要听几首黑胶: “音乐一响起,疲惫和抱怨就抛九霄云外了。” 癖好于人, 不仅是一味很好的养心药, 更是一个人生活的避难所。 很喜欢胡适的一段话: “你寻得的职业, 未必就是你所学的, 未必是你所心喜的。 在这种情况之下, 工作往往成了苦工…… 最好的救济方法, 就是发展职业以外的兴趣与活动。” 林散之也说:“人生多苦难,癖好是安慰。” 袁宏道也说:“人情必有所寄,然后能乐。” 人有良癖,乐且润身。 6 人有一癖,方可工一艺 我们都学过《庖丁解牛》: 梁惠王请庖丁为其宰牛, 庖丁将屠刀刺入牛身后, 挥刀动作宛若起舞一样美妙, 骨肉分离之声宛若音乐一样动听, 只是片刻之间, 这头牛已肉是肉、骨是骨。 梁惠王惊讶得合不拢嘴:“你的解牛技术怎会如此高超?” 庖丁笑着回答说: “我刚开始学宰牛时, 不了解牛的身体构造, 眼前所见就是一头庞大的牛。 我有了三年宰牛经验以后, 对牛的构造就完全了解了。 我再看牛时, 牛就不是一头整牛了, 而是一堆肌理和筋骨。 现在我宰牛多了以后, 已经全然不见牛了, 只剩下我的心灵和精神。 我根本不用眼睛去看它, 凭心灵感应就知道怎么下刀。” 我为什么讲庖丁的故事呢? 就是我发现一现象:古往今来成才者,大抵有其癖。 为什么会这样呢? 蒲松龄《聊斋志异》有句话说得好: “性痴则志凝。 故书痴者文必工,艺痴者技必良, 世之落拓而无成者,皆自谓不痴也。” 人不痴,不成事。 欲有所成,必有所痴。 “世人但有殊癖,终生不易,便是名士。” 7 人无癖,枉一生 张潮在《幽梦影》里说: “花不可以无蝶, 山不可以无泉, 石不可以无苔, 水不可以无藻, 乔木不可以无藤萝, 人不可以无癖。” 人有一癖,方可寄真我。 人有一癖,方可成妙人。 人有一癖,方可养深情。 人有一癖,方可解烦忧。 人有一癖,方可工一艺。 人之癖于自己,为生活之趣味也。 人之癖于社会,为世象之丰富也。 人无癖,枉一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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